陈旧的报纸,残留的折痕。
贺琰微微偏头,看见了母亲的背影——玄关处的灯光正大大敞开着,她正在与不认识的人说话,那个人的嗓音没有加以任何掩饰,只不断地重复着同一句话:“夏毓,你家孩子有病你知不知道!”
能看见对方正指着母亲的鼻子谩骂,母亲低声地回应着什么,听不太清。贺琰将后背尽量靠向墙面,一抬眼又与母亲回头时的目光对上——他又露出如往常一样无害的微笑。
跟上门数落孩子的家长一顿低头道歉后,才将人成功送出家门。开门时泄露进几分夕阳余晖,门被夏毓重重摔上,真实的光源消失,只剩下玄关处孤零零的一盏灯。
忘了,忘了这是多少岁时的记忆了。
母亲收拾好鞋柜才慢悠悠地走过来。
“为什么又跟人打架?”夏毓的询问从来直白,贺琰甚至将报纸又折了好几遍,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。他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,嘴角的笑意始终不见散去,他没有直截了当地说原因,而是反问了一句:“妈妈,您觉得我像女生吗?”
夏毓没有任何犹豫地摇头。
“那为什么……那个留长头发的男生,他们不去招惹,非要来招惹我呢?”贺琰松开报纸,指间全是大小不一的擦伤,袒露受伤的虎口,“妈妈,他们真的好恶心……他们跟您一样恶心。”
当时的天色不算晚,至少还有亮白的余地。贺琰却始终记得母亲的表情:与其说是歇斯底里,不如说是好不容易才克制住某种别样的情绪,五官扭曲得跟抹布似的,眼泪也被抹布弄脏了,脏兮兮的很难看。
“贺琰——”夏毓咬牙切齿,“算我求你了,你能不能正常一点!”
“你能不能正常一点、稍微正常一点,就一点。”
“我到底哪里不正常了啊。”贺琰神色异常困惑。
“怎样是正常的,怎样才算正常。”
夏毓身为母亲没能给他具体的答案。
他试着摸索,试着求知,最后都被深藏于体内的某种细胞侵蚀,变得神经麻木,对任何事都起不了特别的反应。看恐怖片,所谓的视觉刺激,周围的人都在叫,会有缩在男朋友怀里的女生,因为害怕而忍不住发出尖叫的声音——这道声音来自于身边的座位,贺琰回过头,看见了连翘——勉强想起来这一次的记忆,是母亲将他介绍给门当户对的小姑娘,小姑娘抱着他的胳膊乱叫,明明眼睛都没睁开,估摸吓得,妆花了,不知打在哪儿蹭的。荧幕上的光,闪烁效果在他的脸庞体现出来,却仍是面无表情的姿态。
最后自然是不欢而散,但连翘小脸红扑扑,找母亲要了他的电话号码。母亲要求的,所以没有立刻拉黑,但他对这小姑娘确实没有兴趣。
之后就跟以往一样,敷衍了事就好。
反正人生这种东西,也就这么回事。
——本来,贺琰一直都是这样想的。
近朱者赤,近墨者黑。何况贺琰本身就不算什么好人,但他懂得与人交好的益处,加上母亲与校方的合作关系融洽,事事照料他。
提不起兴致的事情太多,贺琰眼中的世界总是一成不变的:大家喜欢与他相处,因为被他的笑容给骗了,男男女女都有。嘴角习惯性地挂上弧度更像是一种特定的指令,一旦松垮下来,他就不太像正常人了——当正常人真简单。会笑,会哄人开心,说些逗趣的话语,人群便簇拥上来。
第一次见到阮玉的时候,贺琰也说不清自己盯着对方与旁人说笑的脸是因为什么——但可以确定的是他又回忆起自己被夏毓送进少管所的那几个月里:那里面的人说实在话,很无趣。大多数是同龄人,大多数骨瘦如柴,眼里写着麻木,写着看向陌生人时的惧意。看不清楚,说不清楚,贺琰自小便有的暴虐倾向在这个少管所里发挥得淋漓尽致——剩下的便是看不太清的血色画面。有他抓着人脑袋往墙面上砸的画面,有他将牙刷磨尖再对准对方脖颈动脉处捅进去的画面。
还有……还有什么来着?
还有……惨叫声、别人的。
脑子里胡思乱想,阮玉却在这个时候仿佛感受到他的目光似的朝这边望了一眼——很快很淡的一眼,不是过于专注或许都注意不到。
阮玉被人勾肩搭背着,微敞的校服衣领裸露出来一截锁骨,再是被身旁人的胳膊压住,而不得不低头的姿态,后颈处又露出微凸的椎骨。
脸上却还保持着无奈的笑意。
想起来了——那个惨叫声——是一个男生的。
某个夜晚,无意间撞见的画面——厕所离睡觉的地方远,只是想上个厕所而已,就看见了有人被强行拖走,又哭又喊的撕心裂肺的,地面还有拖曳的血迹,两条细长的腿原本在地面上不断挣扎乱晃,接着,便听到了扇耳光的声音、粗声粗气的谩骂声,再是往门上撞击的声音——这个声音贺琰很熟悉,他经常做这种事情,一听就知道有人在被殴打,可是渐渐的,声音不对劲,空气莫名其妙被喘息声覆盖,还在莫名其妙升温。